2010年12月14日下午3点56分的时候,某人拍了一张照片又上传到一个网站上。照片看起来有些神秘,从上面只能看到一个幽暗的房间里一张木桌光滑的表面和旁边的一扇窗。尽管我们有照片的拍摄日期、具体时间甚至拍摄地点的经纬度,依然很难搞明白这个场景是怎么回事,只有观察映入窗口的景色时才能从远处栅栏的几何花纹上推断照片拍摄于一个伊斯兰国家。这时网站上又有了更多照片,平均每分钟出现一张,它们都拍摄于同一个地点,彼此有些细微的不同——窗户上倒映的画面在缓慢移动,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摆。第六张照片中镜头转了个圈,让我们看到这是一个饭店的房间。第七张里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进入画面。继续浏览这一系列图片会让人发现这里面一条断断续续的故事线:我们陆续看到一间停车场,一条点缀着棕榈树的路,一个小孩胳膊的近距离画面,一只手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一间有一整面显示屏的暗室。
这一系列的图像很生活化,但也诡异地抽象。它们呈现的其实是Wafaa Bilal背后的景象。去年11月的时候,这个伊拉克裔美国艺术家通过外科手术把一台小型照相机放置在自己后脑头骨里,这个相机会留在他身体一年。12月4日在多哈,他第一次把照相机打开,从此它每分钟拍一张照片。连同照片的GPS位置信息,它们通过一台手提电脑被上传到Bilal的网站上 http://3rdi.me。3rd i(英文谐音为3rd eye, 也就是第3只眼)项目受多哈阿拉伯当代艺术博物馆委托(Mathaf),在博物馆的三个开馆展览的其中之一展出。展览“讲述/未讲述/重述”是一场23位有阿拉伯根源的当代艺术家参加的群展。展览中一个镶镜子的房间里整整一面墙是42个显示屏,上面播放的是Bilal网上档案中的种种图片,让观众仿佛陷入图像的旋涡里面。图片转换的速度受观众移动速度的影响,走近其中一幅画面会让其他显示屏中的图像消失在白色中。
“这样安排是为了建立图像和观看者之间的对话,” Bilal还没接受相机植入手术之前,在一次采访中这样告诉我。“图像对观众做出感应,它也要求观众放慢脚步感受图像。” Bilal最近十年的创作重点之一是在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以及参与作品的观众这三者间建立开放性叙事,他将其称为动态接触。其作品中对身体的折磨和引起感官不适的使用新媒介的办法为创作增添了行动主义的潜台词.”Bilal希望把他和他的观众推出美学和政治的“安全地带”,通常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唤起人们对伊拉克当地群众生活的关注。
“我对于那些日常生活中从未被认真记录下来的画面感兴趣,” Bilal用一种亲切温和的语气说着。“每当我透过相机取景器看这个世界,出现的图像总是很主观。我试图至少部分摆脱那样的主观性,不过因为仍然需要借助相机,并不能做到彻底客观。
从作品主题来说,大部分的照片的确都很生活化,然而它们构成的“类叙事”或者说“不连贯的连环画”又很令人遐想。这些摄影的意涵和它们产生的话语对于不同的立场的人来说截然不同,不论是艺术家本人、展览观众、网站浏览者还是主动或非主动地被相机拍摄到的人们。“对我来说这是私人的记录,”Bilal在创作作品之前说,“不过在后脑安装相机的行为也会让人们意识到我们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处于被监视的状态。”
3rd i开始实施以来,主流媒体一直在针对 “无法控制Bilal的相机会拍下什么东西”煽动人们的恐惧情绪。新闻报导则更关注这样的事实—— Bilal身为纽约 Tisch艺术学院摄影和图像部门的助理教授,在和学院讨论了此项目后被学校要求在校园内关上相机以保护学生和教职工隐私。“被摄影学院通知不能摄影,听起来有些讽刺,” Bilal说到,“但是纽约大学是一所私立学府,他们需要保护学生的隐私。所以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困难的决定。”
不得不说,媒体对Bilal作品法律上争议的关注反映了社会上对网络泄露私人信息的担忧。谷歌2007年5月开放地图街景以后,很多人抗议自己的不雅形象出现在谷歌地图网页上,比如有人离开脱衣舞俱乐部的时候被拍了照,也有人遭逮捕时或者正在外面小便时被拍。对此,谷歌辩解说这些照片都是在公共领域拍摄的,但是也有人反驳谷歌的相机安装在车顶端,拍的照片会曝露墙或栅栏背后的隐私空间。2008年5月,谷歌对此事件做出让步,开始对街景里路人的面部进行模糊处理。
然而目前Bilal拍下的照片还不会戏剧化到引起任何谷歌街景产生的问题,相对最有争议的内容也就是纽约街头行人乱穿马路的场景了。Bilal的活动范围比谷歌的摄像头要小得多。他行为的性质无非类似于一个普通人在公共区域拍照后把照片上传到Facebook或 MySpace的网站上(而且他进入私人空间的时候都会提醒别人他在拍照)。即使假设他的拍照行为会引起隐私侵犯的问题,那估计也要等一段时间才可能发生。
至今为止3rd i产生的唯一负面影响只涉及艺术家自己。相机植入手术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在洛杉矶一家身体改造诊所里,Bilal头皮下被植入3片钛板,上面分别嵌入同样埋在皮下的3颗钉子以支撑特别制作的相机底座。我12月底见到艺术家的时候,他才做完手术6周。然而这个作品对肉体的折磨已经显现了出来。明显消瘦了的他告诉我手术带来的痛苦远比他预想的大。手术结束后他出现了休克和恐慌症的病征,现在这些症状减轻了,而他依然随身携带镇静剂以防万一。植入仪器的日常维持同样很不容易,钉子周围的皮肤永远愈合不了,这造成了痛苦。Bilal每天需要清洗3次手术部位,每次皮肤出现不良反应时都要抹一种类固醇膏药。不用说也知道,现在他只能趴着睡了。
另外一方面,头上顶着相机会在机场安检的地方引起问题,这一点Bilal是设想到了的。但实际上,当他从洛杉矶国际机场办理登机回纽约时头上还绑着纱布,整个登机过程比想像中简单很多。机场保安要求Bilal打开纱布接受检查,但是Bilal拒绝了。保安最后让Bilal用一块布擦抹手术部位,再用爆炸性物质检测仪检查布料,解决了问题。
除去肉体和精神上的压力,Bilal目前遇到的其他困难都很细微,甚至有的还挺有趣。他说,有一次一个女人在他身后讲手机:“等一下,我得离我旁边这个男人远点—他头上居然有个摄像头!”(这个女人为了躲避拍照就离开了)。另外,当他在时刻纪录自己身边的世界时,他自己也曝露在所有人的监视下。Bilal说一次他和女友在网上聊天,“我不想再聊了,于是跟她说我去小睡一会。但是她就说,你刚才不是刚睡过?现在我连说个善意的谎言都不行拉,”他咧嘴笑到。
Bilal的手术让他的家人吃了一惊,一开始艺术家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哥哥Ala。最后这个项目上了电视新闻,Bilal所有亲戚都知道了他的事,不过据说他们都对Bilal的作品感到自豪。整个中东地区的观众对3rd i的评价也基本是好的。“这个地区是被双重监视的,”艺术家说到。“当地的人已经习惯被自己的政府监视了,同时他们又被迫活在美国的监管之下。所以说他们对这个作品的内容感同身受。”
当然Bilal并不是第一个在创作中使用GPS追踪技术表现监视和个人隐私之间关系的艺术家。美籍孟加拉艺术家Hasan Elahi的“追踪瞬间”在网上公开他的行踪—他之前被警方怀疑在佛罗里达存物箱安放炸药因而遭到审讯(见 Essays, p.68),这个作品是对此经历的回应。3rd i项目挖掘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探讨监视系统在生活中的无所不在,而这样做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批评政府权利的滥用。这件作品连同Bilal之前十年的艺术探索都有同类似的源头:后911事件妄想症、种族成见和战争的去人性化。
Bilal最根本的创作动机其实来源于他的个人经历。1966年生于库费,Bilal在两伊战争期间(1980-88)在巴格达从事摄影师和画家的工作。他那时致力通过创作引起人们对冲突和言论自由等问题的关注,为了减少政府审查上的风险采用了抽象的风格。1990年萨达姆·侯赛因政权入侵科威特,Bilal参加学生运动反对志愿从军。“那个时刻,我知道这将是我在伊拉克的最后时光了,”他补充说3rd i创作灵感之一是来自自己在1991年什叶派上台时逃离伊拉克的经历。“我在纳杰夫附近,当时那里正被萨达姆军队的炮火攻击。我回头看去,城市的上空升起浓密的黑烟。那时我多希望自己有相机,可以拍下身后这个我所离开的世界。”到达科威特后Bilal遭到逮捕,被送到沙特阿拉伯的难民营。Bilal在难民营里呆了两年,终于成功申请到美国政治避难身份。在美国,他先在新墨西哥大学学习艺术课程,后来2003年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又读完艺术与科技硕士课程,随后留校担任助理教授。
他在美国安稳的生活和他家人在伊拉克的苦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也成为他最近创作的动机。“我来到美国以后,伊拉克一直是我的创作重点,因为我一直无法,至今也不能,把我自己和还在伊拉克的家人遭受的一切分开,”他说到。
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的举动彻底颠覆了Bilal的生活和艺术创作。2004年,一架远程操控的靶机飞过库费时对一个安检站开火,Bilal的哥哥Haji被杀。Haji死去几周后Bilal的父亲也死于悲痛。“我有整整两年时间都在探讨如何用创作切入这个事件,” Bilal说。“2007年5月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在科罗拉多的美国士兵接受访问,他当年负责操作那些在伊拉克开火的靶机。那一刻,我震惊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现实世界隔离,只呆在自己的‘安全区’里。”
针对这个问题,Bilal创作了“内部压力”(Domestic Tension ,2007)。在芝加哥Flatfile画廊里,他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里31天,只能吃别人施与的食物。所有人可以上网登陆这个作品的网站,操作一架机械弹枪,向艺术家射击黄色彩弹,不论何时(唯一的限制是每两次射击之前必须有一段时间间隔)。Bilal说,被彩弹打到相当痛,如果打到头部还会有致命的危险。每天睡觉时他必须把自己绑在床上,以防半夜听到枪声跳起来的时候曝露在射击区里。白天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躲避攻击,只有坐在书桌边的时候才能获得些暂时的放松。书桌包裹着塑料罩,使他得以不被攻击,他还可以用电脑的摄像头和聊天室跟正在操作弹枪的人讲讲话。
“我见到了来自各种领域的人们——游戏玩家、彩弹射击手、猎人,” Bilal回忆到。“我问猎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们说,因为当季的猎物是你。另外有一类人我不能接受:黑客们真心地希望我被攻击。”他说,那时一队自发形成的黑客篡改了游戏规则。这个项目进行了十天的时候,一群黑客把弹枪的操纵规则改成全自动,不过很快另外一群人又把程序改为只朝墙边射击,保护了他。项目结束时,总共来自128个国家的人操纵弹枪射击了六万余次,网站留言版上不仅可以看到很多赞许和鼓励的话语,同时也有极为恶毒的种族歧视性言论。Bilal并不怨恨那些上网操纵弹枪攻击他的人,他认为这些行为有很重要的意义。“我允许人们依据本能行事,这样也许会曝露人性最黑暗的一面,因为他们不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美国,控制室里的军人操纵着中东的远程武器。他们感觉不到这样的行为的结果,他们对于他们攻击的目标一无所知。“内部压力”要强调的正是这样的情况。”
这个项目直接地再现了自从2003年以来伊拉克国内人民如履薄冰的生活状态,Bilal的确是用了比较耸动的办法,但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在美国社 会激起关于战争的讨论,特别是在缺乏相关议论和抗议的情况下。尽管艺术家在这件作品中扮演中心角色,“内部压力”如果缺少了网络参与者的互动就不能成立。 每一次的射击都是一次现实和娱乐、嗜血欲望之间的冲撞。
在“追捕布什之夜:虚拟圣战”( The Night of Bush Capturing: A Virtual Jihadi,2008) 中,Bilal进一步探讨了电子游戏政治化的问题。2005年他在CNN新闻报道上知道了“追捕布什之夜”的电子游戏,这款由基地组织制作的游戏采用第一 人视角,游戏流程是一路消灭美国士兵,最终杀死布什。“躲在洞穴里的恐怖组织竟然会研发游戏,这一点我很吃惊,” Bilal说。他调查后得知原来这个游戏的原版是“追杀萨达姆”,一款2003年美国出产的游戏,内容是追杀萨达姆和消灭伊拉克恐怖分子,游戏里所有人都 长着萨达姆的脸。而基地组织改编的版本仅仅是把萨达姆的脸跟美国士兵和布什的脸对调而已。
“仅仅是换掉皮肤颜色就可以激怒人们,我很惊奇一个如此简单的行为可以导致那样的后果,” Bilal继续说到。“一瞬间,我们从猎人变成了猎物。那个时候我想探讨自杀性炸弹攻击以及伊拉克社会向暴力转变的原因。”在“虚拟圣战”中,Bilal 改变了基地组织的游戏版本,把游戏主人公变成自己。他在作品中加入自己的个人经历,强调出那些出于悲痛而进入基地组织的个人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故事中 Bilal是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伊拉克裔人,被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去世的事实所打击,决定变成一个自杀性炸弹携带者。
这件作品面世后遭到了大量反对和审查。2008年3月5日开始在纽约州特洛伊市的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展览,这件作品第二天就被学校管理层要求停展,原因是作品“使用来自恐怖组织的产品,内容涉及谋杀总统”。一周内Bilal为作品找到 了新的展览场地,同样在特洛伊的the Sanctuary for Independent Media。之后这件作品一直被城市公共艺术专员Robert Mirch猛烈抨击,他把这件作品称为一种“恐怖主义行为。”之后其他市政府很明显地出于政治目的,通告场地管理人这里不适合办目前的展览,理由是根据规 定大门需要30英尺宽(这个地方的门只有29英尺宽)。
“仇恨不是人类自然情感,是后天习得的,” Bilal说。“基地组织的游戏和美国军方用来训练新兵的程式很类似。”虽然Bilal 在“虚拟圣战”中使用的方法论容易被误解——不知道这个游戏曾被两次改动的观众会误以为艺术家在宣扬暗杀布什的行为——但一个民主社会的应当正面直视这样 的作品中的冲突,从多种角度去解读,而不是单纯的压制它们。
“为了和平而战”是用来合理化美军入侵伊拉克行为的经典借口,今年3月20日将是这场战争八周年纪念日,主流媒体依然对至今还在上涨的战争死亡人数 沉默不语。伊拉克人口数据库统计有约99,000 到 109,000的平民死于战争,美军死亡人数大约5000,同时数以万计的士兵致残。为了纪念死去的人们,2010年3月8日在纽约伊丽莎白艺术基 金,Bilal创作了名为“而计数。。。”(And Counting. . .)的现场表演(这个作品系列至今还在进行)。表演中参观者 朗读出死亡名单中的名字,Bilal在背上用刺青画上伊拉克地图,每一个死亡的平民或士兵都用一个点表示,刺在他们死亡的城市的位置上。5000位死亡的 美国军人用显色红染料刺在背上,而10万名死亡的伊拉克平民是用隐形墨水刺上去的,只有在黑光下才看得到。Bilal为每个刺青点募款一美元,全部所得捐 献给慈善组织Rally for Iraq,此组织为在战争中丧失父母的伊拉克儿童和美军子女提供教育助学金。
Bilal告诉我们表演这件作品的过程很令人痛苦。很多点的位置无法彼此区分,所以大多数的时候刺青针一直刺在皮肤上同一个点。在黑光下看,这件作 品呈现出一片片的灰白的烫伤疤痕的样子。他现在身上有两万个刺青点,他打算在华盛顿刺上代表死亡美军的5000红点,也许在白宫附近,也许就在5月30日 亡兵纪念日。
Bilal的作品不仅有很强的政治时事性,同时在技术创新上也有前瞻意义。日前维基解码公开大量机密文件,Facebook和Twitter开始成为突尼斯、埃及、也门和伊朗等国反政府游行的网上组织工具。我们可以说3rd i体现了当代科技急速改变政府与个人之间力量平衡的趋势。Bilal目前在积极探索这个新的领域。他计划开发出3rd i应用程序,让每个用智能手机的人实践他的3rd i项目,每分钟自动拍下一张照片并上传到他们指定的网站中。这个程序的技术本身并不希奇——每个月平均有约25亿的图片上传到Facebook——它的“自动上传”才是关键。也许这个项目进一步预示了未来所有人类的行动和思想都将用某种方式纪录下来。
一方面Bilal的作品有着一定的未来性,另一方面这些挑战肉体极限的艺术行为又是艺术家面对自己过去的一种方式。这些过去包括从萨达姆高压执政带 来的压抑到美军占领下的国家混乱,以及兄弟和父亲的死亡。“让自己处于脆弱的状态对我来说有助释放悲痛,”他说。“最近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些悲剧在多大程度 上伤害着我的家人。在表演中,肉体和精神都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中,这是破除隔阂的一种办法。它让我更贴近真实,更清楚我失去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