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住所兼工作室复合式空间对面的街道上,两名警察在无记号的小型货车前座打瞌睡。而安装在附近电线杆上的摄像机,则是不停地监视着所有进进出出艾未未绿色金属大门的人士。门内入口处附近的院墙上,挂着拼写出F-U-C-K的大型霓虹灯字母。这个字不仅勾起人们对艾未未和冯博一于2000年在上海共同策划的《不合作方式》(“Fuck Off”) 展览的回忆,它也让人们回想起《透视研究》(1995-2003)系列作品,他在如天安门广场的毛泽东画像等其他的权力象征图标前伸出中指。
在他绿草茵茵的庭院中央树立着一座帐篷,它是为了在德国西部举办的一项生态艺术展中,计划展出多达一千座互动帐篷装置而设计的原型。这些帐篷将以象征性的费用供一般大众租用。帐篷附近,一只猫在阳光下舔舐自己的毛发。
为了应对自己生活的复杂性,艾未未亲手设计了一个同时可以供他生活和创作的住所兼工作室复合式空间。朋友来此聚会用餐、抽烟闲聊、互开玩笑或是打牌作乐,而记者则是来此挖掘独家新闻。该工作室也是他拍摄按南韩当红歌手PSY的流行曲“江南Style”所模仿改编的录像作品的场景。在此录像的结尾,艾未未戴着手铐载歌载舞,直接地评论政府镇压言论自由和自己在2011年被逮捕监禁的经历。
参与此录像影片演出的除了一些他的工作人员之外,还包括一位他的知心好友和工作室常客—音乐家左小祖咒。2009年艾未未因试图为人权律师谭作人的审判出庭作证, 遭成都警方拘留和殴打,当时左小祖咒也在现场。此外,他为艾未未的近作,短片 《如何科学地从一个移动物体上十八下拧下一颗辉煌的中国特色螺丝》(2013)创作并演唱配乐。这件作品在一辆穿过天安门广场的公交车上隔着雨迹斑驳的玻璃车窗拍摄,它意有所指的是最近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开会期间,政府以“安全”考量为由,将所有公共交通车辆的车窗用螺丝钉锁死,但实际上这是为了要避免人们能够开窗大喊或是撒出抗议传单。
在艾未未的主要办公室中,6位大多是20到30多岁的年轻人坐在电脑前忙着点击鼠标。一名助理前来解释说,由于负责艾未未保释的警察局长今晨意外到访,上午的日程安排因此有些延迟。一个小时后,艾未未礼貌地随着这位便衣警官穿过庭院,经过FUCK霓虹灯,一直走到大门出口。回到办公室后,艾未未解释说,这名男子对他最近络绎不绝的采访人流提出质疑,因为这显然违反了他在保释期间不准与记者讨论其被捕入监过程的禁令。艾未未看起来似乎不太在意,或许他对警察的骚扰早就已经麻木了。
自从2011年以来,当局已先后拆除了艾未未在上海的工作室,将他隔离监禁81天并在禁闭期间让他饱受心理折磨,在他获释后施加旅行限制,还指控他骗税、强迫他缴纳高达1,500万元人民币(240万美元)的罚款,并且向他草场地的工作室发出将(有一天)被拆除的正式官方通知。加盖红色党章的这份通知书中注明: “拆迁日期未确定。”
过了一会儿,在艾未未和一些助理反复翻阅一堆描绘各项即将展出艺术项目的草图之后,他起身走到一个古玩柜前,从柜中的架子上拿起一架用十元人民币纸钞折成、钞票上毛泽东头像因折痕而解构的纸飞机, 并进而解释人们如何从他的大门把钱丢进来。自从去年以来,他已由3万多名中国公民手中收到了共计900万元人民币的私人捐款,以协助他支付政府对他的发课有限公司(Fake Ltd.)所征收的沉重税金。对于每一项捐款,无论金额大小,艾未未工作室都会为其制作一张类似谢函暨借据,他称为“贷款收据”的手写书法艺术作品。他透露,他在这些收据上所花的时间,比任何其它项目都来得多。
在过去几周,艾未未和左小祖咒为一个特殊项目投入了很多的时间:他们正在为一张重金属的专辑以及它伴随的音乐录影带做最后准备,这部由杜可风执导、在一个极机密地点拍摄的音乐录影带,即将在MTV频道上播出。艾未未有一天从音乐录影带拍摄现场返家时,整个人完全面目一新,因为他4岁的儿子艾老在影片中帮他剃了头、刮了脸。艾未未预料他将能够漫游北京的大街小巷而不被认出来。
在最近灰蒙蒙的一个清晨,艾未未走过打盹的警察、闪身进入他的座车,驱车前往他那位于北京市郊一小时车程的大型制作工作室,去检视他目前正在进行的各项创作。基于安全的考量,他选择不对外公开此工作室的地址。一如他往常对文字游戏的热爱,他将此工作室不经意地称为左/右工作室。
就像住在那里的40只猫一样,艾未未在工作室中四处漫游。散落在工厂空间的,若不是过去未能开花结果的旧实验作品,便是尚待改版翻新的成功项目作品残骸。其中 ,包括一尊倾倒在地的解放军军官的雕塑。这位断颈军官被斩下的头颅,孤仃仃地躺在废墟中,让人回想起历史上那些被推翻的独裁者们遭人拆毁的雕像。
就像与他同一世代的许多人一样,艾未未和他的家人在文化大革命(1966-76)期间,因红卫兵执意摧毁“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经历了不少的苦难。艾未未的作品,反之,则是欣然接受旧的、平凡的和传统的事物。他通过将历史重塑成概念艺术的方式来保留过去,并彰显社会为了满足眼前的需求而企图抹灭过去的荒谬。在他的作品 《绑》(2013) 中,他转化清朝的凳子,将它们用传统的榫卯技术连接成一串串自由蔓延的葡萄藤; 在他的《中国地图》(2004) 系列作品中,他将被拆毁寺庙的古木转化成中国的版图,让它有如一块漂移的孤立大陆般地挂在左/右工作室的墙上。
在左/右工作室的另一个房间墙壁上,挂着艾未未自行车装置作品《永久》的最新版本。在杜尚于1913年完成他原创的《自行车轮》现成物作品整整一百年后,艾未未重新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艺术车轮。通过使用一台老旧的中国自行车(永久牌),他将大量生产的常见街道车辆,转化成一个象征永恒重现的存在性符号。不但如此,艾未未于2013年将这些自行车用理应永不磨蚀的不锈钢现代材料来铸造,进一步延伸永恒这个概念。
从左/右返回258 Fake,那里,在庭院左侧一栋相连建筑物的私人空间中,艾未未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网络通信上。通过Twitter账户,艾未未可触及的范围,远远超越他工作室的围墙、中国的防火墙以及他现在不准跨越的国境。他身为优秀的互联网传播者之一,由于公开批评诸多领导人的表里不一,已在网民社区中声望大涨。因为审查员无法跟上互联网迅速发展的能力,他的网上发布有助打破极权政府对信息流的控制,并为人们对现实的新看法铺下了道路。
然而门户大开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艾未未的活动和迫在眉睫的危险密不可分。在4月4日,他接到徐伟突然失踪的消息,徐伟是杜可风的摄影助理,曾参与艾未未MTV音乐录影带的拍摄。艾未未致电警方询问徐伟是否被他们囚禁。虽然警方对此加以否认,但艾未未及后几天透过发出即时信息和网贴证实徐伟的确被捕,并且被抠打,身上带有瘀伤,被转往民航总医院去—他跟女友说的第一句话是:“与艾有关。”这密集的网贴终得到回报:徐伟最后在4月14日获释。
唯有在当局终于认为258 Fake 住着一个如假包换的国宝之后, 这种危险的猫捉老鼠游戏才有可能结束。他不但无可怕之虞,他的革命长征更是值得赞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