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香港五月纷繁的展览时,三块彩色胶合板片进入了我的视线。它们的背面都有钻孔,图案相似,整个表面布面小孔。最上层木板有一些裂开,有时呈紧密尖锐的扭曲,有时是较大的向外突出的碎片,使作品的空间延展至其面积之外。作品的表面完全下陷,露出斑驳的木料,与富有光泽的颜料呈鲜明对比。这件作品安静而使人着迷。
而我此时此刻也处于严酷的境地。我正坐在一座旧牙刷仓库中,位于伊东的一个面积不大的工业区,这里是伊豆半岛的乡村,虽然废旧但依然很优雅,从东京过来要搭乘两班火车和一程出租车。正值七月,这里没有空调,我汗流浃背。在我旁边是日本艺术家菅木志雄(Kishio Suga),那三块有趣的木板作品便是他的创作。他的颈部围着一小块包裹着冰包的法兰绒布,状况好一些,不过他已是七十高龄。他的老朋友与助理佐藤强志(Tsuyoshi Satoh)和画廊主Ashley Rawlings坐在一旁。我们喝着冰咖啡,品尝着浓巧克力蛋糕,进行了一次虽缓慢费力却愉快的双语访谈。
这座简朴的仓库位于菅木工作了二十年的工作室对面,为他丰富的作品提供额外的摆放空间,也能容纳更大型的装置。这座仓库连同汽车是菅木最近送给自己的犒赏,这辆大众甲壳虫汽车的颜色,正是在他用于许多壁上浅浮雕中明亮的柠檬黄。2012年他在Blum & Poe画廊的群展“太阳之安魂曲:物派艺术”中,重新创作了早期装置作品,开启了事业的新气象,也为他带来了资金上的充裕。1960年代末,东京兴起一个松散的年轻艺术家群体,被怀旧地命名为“物派”,字面意思是“物质的学派”,他们以追忆贫穷艺术(Arte Povera)和大地艺术(Land Art)那种自然、极简主义的方式,发掘有机和工业材料以及众多地点的潜力。然而其成员却拒绝主流的欧洲观点,即艺术作为人类灵魂的表现,而立志使用媒介代表其本身。这个群体的影响力自1970年代开始消散,而菅木凭借其墙上浮雕和短暂及可变的动态雕塑装置与写作,仍在追求着那有时被孤立的信念,即表达物体、地点和个人的固有关系的潜力。通过有限度的介入,他以或单独、或联合的方式,证明了平凡材料的模糊与明确,并借此显示出它们多样的现实,生成一种意料之外的普遍与混乱。
我们周围的硬纸板盒子都盛放着这漫长事业的累累硕果,其中大部分都被随意堆放在菅木设计并制造的架子上,间歇地进行过一些分类过程:有些盒子贴着旧贴纸或手绘草图记录着内容物;可是大多数仍未被归类。其中,我找到一幅罕有的早期绘画(菅木很早便不再使用这媒介),作品创作于菅木1968年担任Sam Francis助手的时期,画面上有大胆地挥洒红色与蓝色的痕迹,旁边则写着“红色”和“蓝色”为这两块色彩命名,色彩覆盖着模糊的铅笔斑点。另一块色彩压在作品的两边,探索了内部与外部的概念,和在边缘上摆放物体的概念,这在他以后的墙上浮雕中再次出现。近期的纸上作品存放于一座不坚固的木塔中,底部有许多小木杆堆起,每个都订着纤细的弯曲铜线——在硬纸板中保存这些脆弱的作品让人绷紧了心弦。
我们沿着通向工作室的路,经过工业区朴素的指示牌。牌上列出了石匠、木料堆置场、五金车间和汽车零件工厂,然而,一个鲜红色的“K”字,鲜明地指示了菅木的存在——他笑着称自己是个当地的工匠。工作室按照他的构想,有着钢筋大梁、朴素的工业电镀、大窗户与天窗,是一个空间很大的功能性建筑。菅木在事业早期偏爱在街上工作,他制作临时装置,或将现成品直接运送至画廊。迁至这偏远地区的原因,主要是他越来越多地使用电锯,还有东京市中心高昂的费用。
这幢建筑顶部覆盖着植物、附属建筑和单坡屋顶建筑,其中大部分塞满了木材、扭曲的树枝及生锈的T型大梁,还有偶尔来自当地石匠的大圆石,以上种种,都让这座建筑呈现古旧的风味。其内部也同样充实,双层高的空间一侧,是个塞满书架的夹层楼——菅木读过很多哲学及理论性书籍——还有一个蓝色的小卧室。菅木经常隐遁于此,边听音乐边寻找灵感,通常他会听忧伤而浪漫的日本民谣“演歌”。然而,他承认他最好的主意都是来自早晨,当他把自己关在浴室中,或在车里,这让他有封闭感。他会带着由此获得的顿悟来到工作室,将手头上的材料以一种直觉和自发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他仍偶然就自然环境创作,环境的易变却使菅木的作品获得一种稳固感,然而工作室的限制迫使他朝向更广阔的多元发展,探索被封锁在这些材料中的可能。这些材料在被钉、切、削、雕、钻、磨屑、楔或甚至被揉烂的制作过程中,创造力也会迸发出来。
他搬进时买的第一件东西:一个桌球桌,暗藏在杂层楼下面,却慢慢被杂物包围。如今,这个工作室就像个古代作坊,有架子、桌子和一个布满灰尘的大锯台,上面高高堆起着生锈的器皿、保护装备、最近完成的作品、卷尺、圆筒形胶水棒还有木材边料。到处都是盒子,里面装着数不清的各种螺丝钉、金属丝、粉笔、胶水、钩子、铰链和砂纸。
在立架和临时木制板上伸出,挂在钉子上的木工工具组数量可观。旁边摇晃悬挂着的是胶带卷和一捆捆金属线与细绳,备用的旧塑料包和羽毛掸。下面是各种各样的电钻、电锯和磨沙机,它们的电源线随意地卷着。许多木板和金属板、条状木材,其中有一些经过精心的造型,斜靠在墙上。地板上,一罐罐油漆堆放在溅有油漆的硬纸板上——有许多仍然留着木棍与笔刷,或许现在会粘得更快。从更多装满油漆罐的袋子可以看出,他们曾在我来访前快速地将这里打扫过。
当地的五金商店都认识菅木,有新货时也会通知他。而菅木也乐于在商店选购不存货的物品——他最近一次去店里后,看上了的一款小型L形加固板并没有存货,需要从供应商处订购。由于陌生的组合会产生意外的关联与并列,使得发现新材料仍然颇具意义。然而,在事业生涯的这一步,他早已探索了所有的可能性——如今他更关注特定的细节,从中创造新作品,像全新的体验一般去实现每一次尝试。特别的是,那不同木材多样的质感,无论是自然或是经加工过的,对他来说依然重要。他每天都工作,从未感觉到任何一次尝试是徒劳。尽管他对于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而当他偶然犹疑时,他会把作品摆在一旁,过段时间再重新思考。
在我离开之前,菅木慷慨地绘出他正尝试的新装置的一部分。那是一个脆弱的圆形木墩,上面是粗糙的门楣,小火山岩石由金属焊接起来。当我拍摄他的工作照时,菅木正摆弄着木墩,将它们堆高,摆着更多的岩石来制作出一个入口:2001年,他拜访了巨石阵,岩石的永恒触动了他,还有长久以来它们背负的意义。最终,我们一起欣赏演歌,他送我一件签名T恤,还有善意的玩笑。当我询问菅木作品中隐含的“玩味感”时,沟通出了问题。翻译花了好些时间,甚至查了字典,因为这个词语在日文中的含义有些负面。经过多次思考,这词被替换成另外一词。将材料中存在或隐藏的质量与空间的多样性呈现于眼前,同样暗示了现实的性质。在伊东,在菅木的手中,这些材料成为了新的物件,同时保有其原来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