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畢業的季節,在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CAFA)內各人的情緒都很高漲,我便是在六月這時間到訪徐冰,CAFA的前副院長及現任教務委員會主席,在學院美術館的咖啡室與我見面。在這裡,教師及學生進進出出,但都停下腳步跟這位受人敬仰及愛戴的藝術家、老師兼舊生打招呼。其中一位歡愉的男同事送來了一籃端午糉子,架着眼鏡的徐冰驚喜地謝過了這位朋友並向他問好,正如他問候其他人一樣。
徐冰現年61歲,從2008至2014年他在CAFA任職藝術行政的工作,這繁重的工作不多不少地使他從藝術創作中分了心。卸任了後,他現在已再度全情投入他的藝術實踐裡去,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他企圖動搖人對語言的理解的雕塑及裝置作品,他亦對創作過程中的勞力推崇備至。徐冰也漸漸地在其展覽中加入教育的元素,往往預留整間房間讓參眾(包括小朋友)透過電腦軟件與他的意念互動,或以較小規模重演他的藝術方法。他相信藝術教育,無論如何,他在學術環境中仍繼續指導學生。「現在我教的是研究生了,美術及藝術史的研究生。」他一邊對我說,一邊引領我到他主要的工作室,從CAFA校園駕駛少於十分鐘即可到達。(他另一較小的舊工作室在北京朝陽區的酒廠藝術區,但現在當作貨倉使用,他亦有一個使用中的工作室在紐約布魯克林區。)
這三層高的洋房主要是住宅和小商店,我與徐冰走進地面的一條小巷,經過兩道門,一道向外、一道向內,在門旁的玻璃牆上貼着一塊牌,寫着「徐冰工作室」。走進去,像是懷舊偵探電影的開端,我嗅到煙草的氣味,尤如是我偵測的開始訊號,四處尋找這藝術家許多成功項目內裡所隱藏的線索及材料。
我站在這有着高樓底、350平方米的空間,還有只有一半大小的閣樓。在左邊的工作站,大小高矮不同的桌上滿佈着紙卷、一盒盒的材料和各種工具及文具。在最大的桌上,有一年青的助手努力工作中。徐冰走近她,細心聆聽她道出各個出現了的問題。「我正嘗試做一個三維版的『地書』,」徐冰解釋,這持續的項目的關於一本完全以象形符號表達的小說。「地書」始於2003年,啟發了藝術家的是在航機上派發以簡單圖畫及插圖說明的安全指引單張,作品體現了不受語言或文化限制的一個系統。而較早前(可以說是相對的)作品「天書」(1987)──一套四冊、604頁充滿了莫明的漢字的巨著──是一本「無人能明」的書,「地書」則理論上是人可皆懂的。在工作室裡,這聲音溫婉的藝術家繼續觀察,助手一絲不苟地將剪好了的象形符號貼在精裝書的空白頁面上。他們繼續輕聲的交談,而我一步步走近煙草氣味的源頭。
在那大桌旁邊,一大堆煙草被放到地上,有些在膠袋裡,另外一些則在紙盒中。這是藝術家近來在北卡羅來納州杜克大學藝術家駐留計劃的成品《煙草計劃》,它原始於2000年,由徐冰深思大學創辦人作為煙草皇國後裔的家族歷史後而成。這項目一直持續,後來的裝置亦在中國國內外所展出。「我考慮到煙草在展覽的國家或地方的重要性,然後因着其歷史語境而創作特定的作品,」他解釋道。這些展覽展出的作品用香煙或煙葉而製的雕塑,分別深思物質作為全球貿易商品的存在,及煙草業欺詐性極高的營銷及包裝手法。徐冰指着那堆煙草,說:「這是我後備的存貨,有時候我需要用更多的煙葉,在(現存的)裝置上『添加』或修補錯漏的地方。」
離開大桌後,徐冰走到一電腦叢中處理一些行政事務。在他身後有一組素描畫被釘在木板上。仔細看看,我認出那是徐冰巨形裝置作品「鬼打牆」(1990 – 91)的設計草圖,這32 x 15米的紙上作品以墨托印了一段中國長城,作品同對徐冰受正式訓練的印畫致敬,亦為人類勞力的評論──他與他的團隊用了24天來記錄這耗費百年及千萬人命的雄偉建築的小段。當托印程序完成後,作品亦要求另外六個月在 Elvehjem藝術博物館(現名 Chazen 藝術博物館)的策劃與準備。我問徐冰為何這舊草圖仍然釘在牆上,他回答說:「其實有一段托印畫我們從未組合(展出)──約13 x 17米大。我們現在嘗試把它組合起來。不過,我們已經做了這幅托印一段時間,所以有點難度。」
站在一放了手提電腦和投影器的白色底座後的徐冰,邀請我到休憩間來坐,這裡沙發和咖啡桌整齊的排好。間隔出這休憩間的牆後面,藏着一個與樓底一樣高的書架,上面放滿了圖錄、字典及藝術雜誌,有些還是在1980年代出版的。我挑了一張奇形怪狀的椅子來坐,它就像從垃圾堆找來破舊東西的一個拼裝。尤如在上課般,他從在電腦中打開各個檔案,在投影幕上展示。「威尼斯(雙年展)的人員把照片拍得很好,」當他從本年展覽的相片投影中,展示着「鳳凰2015」(2015) 極美的照片時,徐冰歡喜的說。作品位於軍器庫的一個船塢裡,在兩首船屋之間懸浮在水上。徐冰的雙眼緊緊盯着投影,而由多個角度、每日不同的時間拍攝裝置的影像續一出現。「我想這是歷屆雙年展中展出最大的作品,」他說。作品超過30米長,用了從中國國內各個建築地盤收集得來的廢物組合而成。藝術家以雕塑演譯這神話生物,不協調地將「被排斥」和「吉利」、「破爛」與「莊嚴」相題並論。「觀賞鳳凰最好的時間是入黑,但場地每天晚上6時關閉,所以無人可見,」他抱怨說,然後一幀在夜間拍攝裝置的照片在幕上投影着。點點的照明描繪出獸鳥的身影,微弱地投射在雕塑下的水形成倒影,型造出一個世外的境象。
投影片繼續播放,而徐冰繼一回答我有關投影幕上展示出的作品的問題。最後,我問有關我正坐着的這張椅子的問題,他笑笑,道:「那些幫我建造鳳凰的人用多出來的物料造了些椅子,可是他們不斷把它們送走!最後我要他們把六張留下,」徐冰回憶時笑着說:「它們都是實用的椅子!可以轉的,」他補充道。我坐着椅子旋轉,再看一下這雜亂蔓生的工作室,嘗試從一疊疊的書籍、抽屜或白板上的潦草字中,找尋過去及未來項目的一點一滴。眼睛最後落在兩個煞費苦心地製造的「鳳凰」小設計模型,放置在白色底座上的透明膠盒中,我想,這野獸會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再次振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