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就是再生,抗議就是領回,堅毅就是轉化。《The Spiral》
踏進黑暗,台頭仰望。在夜空裏,層層樹葉之間透射着光明。當你正移步,黑暗中一聲音亮起:「螺旋不只是形狀 . . . 它膨脹、收縮,加大、減少 . . . 是煙飄進空氣的形狀. . .」她呈現於自然界及我們每個人個體裏。「胚胎的形狀,臍帶圓柱形的螺旋,連接着母子。」頭頂上,樹葉輪廓移動、轉變。「它提醒我們正如一切會回合,一切也會分散. . .」她喚起螺旋的深層意義。「是一種看法 . . . 關於社會 / 合作 / 連接與被連接上 . . . 改變一般都不成直綫。」是她跟你説的話嗎,還是自己的思想?
這七分鐘長、類似電影的旅程以神秘的動靜跨越黑暗。這些字眼起初似乎回應著Rebecca Solnit的詞語:「步行處於心靈、身體和世界平行對齊的狀態,」但影片視角卻移動平穩,更沒有加快減慢:比起肉體或現實,更似心靈或喻意上的旅程。這詩詞兼影片,《The Spiral》(2019年),於Hajra Waheed 同年九月於多倫多Power Plant Contemporary Art Gallery的個人展「Hold Everything Dear」上初次呈現。展覽包括拼貼畫、陶瓷、蝕刻、布上氰型藍圖等,一共超過一百件作品顯示了藝術家的藝術發展及伸延,跨越時間並且聯繫人地。這過程,就如她在《The Spiral》中形容,始於「自我自覺,再將這自覺往外推、發展。」
個展「Hold Everything Dear」前的十多年期間,Waheed的藝術作品專注於現成物(found objects)。她尖銳、具比喻性地將他們表現為有條不紊的記錄,時而令人迷惘,時而清晰可見。對她來説,所用的物料 — 舊紙料、打字機文件、復古照片、檔案館動影作品 — 都「埋藏了一個深層、預設的歷史。」她在2016年加拿大國家級獎Sobey Art Award的影片中曾解釋自己的工作「永遠從同一地方開始,由挖掘並被忘掉的故事而啟發,之後將它們剪開、分體和重新創造,打翻現有的官方敘述,通過重拾失去的故事,試想像未來。」假如眯眼觀看由28幅雙聯畫構成的系列《The ARD: Study for a Portrait 1-28》(2018年),方能看到遠處的一群人,下方簡短的名牌描述他們為1955年組織巴士杯葛的沙地阿拉伯采油工人。一側,一縷濃煙在新建的屋邨後緩緩升起,煙上則顯示一個手畫的交叉,下面描述了:「1956年 | 取締罷工。」此作品中特意挑選、裁剪和擺設的照片,印證了一個引人矚目卻無法接觸的歷史的存在。
這些關於沙地阿美公司(Aramco)的消失的故事,也緊貼Waheed的個人的故事。她於1980年出生在卡爾加里,現居蒙特利爾,但童年時因父親曾在沙地阿美公司當任地質學家而在達蘭長大。Waheed 於2017年在蒙特利爾康考迪亞大學演講時形容沙地阿美公司的基地為「全球最封閉、最受保護的地方」:基地由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和沙地警衛服務守衛,而且對攝錄器材有嚴密的限制。這些局限令她年幼時的問題埋藏「潛流」,並且令她以她認為是「秘密的視像語言」的方式記錄下在沙地阿美公司度過的日子。當時第一次波斯灣戰爭正爆發,而達蘭是薩達姆·侯賽因的飛毛腿飛彈空中襲擊的地點之一。
俯視的角度在Waheed的作品裏飾演重要的角色。自年幼起她便愛好追蹤飛行機器,而飛機的輪廓也出現在她名為《Drone Studies》(2011年– )的各個系列中。如在差不多十年前創的《Architectural Studies 1–17》(2011年)中,她將歷史悠久的清真寺的藍圖與冷戰U-2偵察機的翼和機身圖解並列比較,映照世界剛意識在反恐戰爭當期,CIA暗中針對主要是伊斯蘭教國家發射無人駕駛飛機的時空。這空降而來的占領體現了每隔幾千米出現的新形保衛、測繪和監視系統。
Waheed對監視機器的歷史及它們源於冷戰的興趣導致她關注其他監視地球的頻道,例如在太空繞軌道的衛星。她在2014年創了《KH-21》,一件共有32張粘貼於方格紙上的裁剪的照片的作品。材料內容來自2011年解密的美國「六角」計劃的衛星KH-9。此監測蘇聯核導彈計劃,在1971年和1986年之間發射了21顆攝影衛星。《KH-21:Notes 17/32》模仿衛星的立體相機:兩張鳥瞰的地球照片,剪為圓形,一隻手繪的箭頭在上面劃過,並附標簽「optical path」(「光路」)。系列中的裝置包括一個大型的鋼鐵球,仿佛從天而降落至畫廊中;在單面耳機亦能聼到音樂家Laurel Sprengelmeyer為球型的旅程所作的一支曲。
《KH-21》和之後的《The Cyphers 1–18》(2016年)中零碎的照片、文字和物件是領向知識的誘人綫索。《The Cyphers 1–18》像衛星崩潰地點般,一塊塊機械零件攤開在底座上,周圍擺放了18幅機械製圖紙上的拼貼畫,乃Waheed所謂的筆記,給觀衆研究及探討「一個整體關於秘密和監視的故事。」紙張來自道格拉斯飛行器公司(Douglas Aircraft Company),是美國一個航天器製造商,亦是美國政府在冷戰時期的主要武器出產商麥克唐納·道格拉斯公司(McDonnell Douglas)的前身。每一張筆記帶著神秘、似虛構人物「R.E. Moon」的簽名,紙上的技術製圖畫了各樣熟悉與否的機械並伴隨加插注釋的圖片,顯示著城市的俯視圖或山脚的相片。作品審問我們對物件能提供事實的假設,同時零碎的機件也指出:大量的知識仍然保密、封閉 — 恰似世界各國以「國家安全」名義而保持機密的多番歷史。
除了天空,Waheed的藝術同樣也强調人眼中的水和地,和它們與人的關係。在Waheed眼中,與《Drone Studies》平衡運作的作品《Sea Change》(2011年– )是一個「關於失蹤和失去的視覺小説。」《Sea Change》一共九章,第一章《Character 1:In Rough》圍繞一個尋找石英的地質學家。靠近底座上的玻璃視洞,能看見在拼貼圖《A Short Film 1-312》裏的男人在反映著海和石的天空下獨自站在船上。底座後面有一排木架,隔著一張張載玻片擺放了321張拼貼圖,細看由相片裁剪的地質。旅程原本只屬於地質學家,但我們開始在相片中尋找綫索時也不知不覺地踏上了這旅途。就如她在2017年的演講所説道:「如沉船後的漂浮物,在人生中,成千上萬塊碎件,或作品,會融爲一體,製成這些視覺的回憶錄。」
Waheed在2017年第57屆威尼斯雙年展中出展作品《A Short Film 1–321》時,意大利、希臘和南歐的海岸正上演著充滿數千個難民跨海喪命的悲慘故事;於是,觀看Waheed的小型水粉畫系列《Our Naufrage 1–10》(2014年)時,我們不得不聯想起致命的海浪之間隔著的寧靜。三排小型畫作框在黃銅框架裏,木底座上一支微型的杆子支撐着,如同在土耳其、法國等地方用來標簽過世的難民的標語牌與小杆子。作品回響Arundhati Roy在2004年接受悉尼和平獎時的一句雅言:「『沒聲音』的人根本不存在,只有特意被堵嘴或別人不想聆聽的人。」「Naufrage」有沉船的意思,不單指在地中海和愛琴海沉沒的船隻,也指我們集體的淪落。失蹤的影子是Achille Mbembe在作品《Necropolitics》(2019年)中提到的更廣闊的歷史一部分,起源於啓蒙時期剛開始發達的民主國家將自己社會内的壓迫與暴力出口到殖民地,Mbembe形容至今也繼續體現於世界對被歧視、驅逐出境的「難民和沉船流浪者」的視若無睹。同時,氣候變化的威脅繼續令威尼斯和世界各地的海平面上升,海浪繼續攀高,型成我們這世紀最危險的大遷移。
Waheed至今仍在繼續研究歷史的反復交錯,如冷戰的軍事基礎建設和奧巴馬年代的無人駕駛飛機。沙地阿美公司封鎖院對她來説是「殖民統治制度的小宇宙」,令她「徹底明白我們今天面對的大問題。」資源戰爭導致的流離失所,與因提取化石燃料而導致的氣候變化和政權單控資本社會兩者之間的密切關係呈現在160厘米長的作品《Untitled(MAP)》(2016年)中。橫放在底座上的牛皮紙畫作被摺成鋸齒狀的小山丘,像回響的聲波一般,畫像基於一個機密地震圖,描述在達蘭附近的全球最大的離岸石油儲備。視覺上,《Untitled(Map)》將現今大宗商品貿易用來計算價格指數升跌的宏觀抽象化,與測會海底的高科技連接,突出未經操作的資訊在各種複雜的制度中既解釋亦遮蓋我們的世界。
Waheed在殖民主義、化石燃料提取、戰爭和其他危機主題上的政治研究都合流為一,在2017年十一月亞洲當代藝術展和Sharjah Art Foundation的2018年三月會展(March Meeting)的概括表演兼演講《Hold Everything Dear》中展現。她當時坐在投影機前推動一團黑紙,獨白讀出她姐姐在2015年十一月十六日,既巴黎襲擊和後來發起的反回教教徒運動後僅數天時, 寫給她的一封信。信沉重地預言了跨代暴力的循環,開端寫道:「不停地旋轉、旋轉、旋轉。以眼還眼,只會讓天下盲目。」信繼續敘述身爲殖民者的「他」破壞社會、創造暴亂,再怪責當地人民然後污名化整個民化。表演尾端,Waheed將黑紙展開,覆蓋熒幕,只剩下一點點針刺似的光點,歸回夜空的影像。
《Hold Everything Dear》的表演記下了Waheed對循環暴力感到一種不能調解的絕望;2019年,她在多倫多The Power Plant Contemporary Art Gallery同名的展覽挽回一綫希望。《Hold Everything Dear》這名字來自John Berger 2007年出版的散文集,討論「『未敗的絕望』與激進的希望。」雖然在展覽仍然可見Waheed早期對監視系統及基礎建設的擔憂,但較新的作品「想像如何能抗議和克服暴力和絕望的波浪。」初展的包括一系列精巧的小型陶瓷梯子依靠着迷你的墻壁,喚起在巴勒斯坦、美國和歐洲的邊境守衛;另一系列蝕刻,其中一個刻着兩隻手互相緊握對方的手腕,因爲這是「人類最强和持久的掌握,特別是在生死的事件/時刻」;九張錫上油畫,聯合一起繪了一朵雲而代表了「被困時仍然堅持夢想的抗議」;和一系列加有插圖的信,來自一名正在馬來西亞幫助勞工團體和農民追回被徵用為油棕種植園的地的社會活動家。在《A River Runs Beneath》(2019年)中,釘在牆上的麻布上氰型藍圖跌流到地上,而另一件作品攤開一張張褪色到不同程度的紙,對比化石燃料呼應太陽「漸漸增加生活來源」的能力。分佈四個架子的《Studies for a Starry Night 1-94》(2019年)則是多樣形狀的陶瓷和石器,代表著「從不同觀點看的同一片天空。」如Waheed所説,「這展覽每一件作品都詢問、探討個人和集體之間的互相影響。」
她最近的聲音裝置《Hum》(2020年)擴濶在《The Spiral》中表現的思想,展開了關係、社區和「單獨的和沒武器的人的力量和意志」的理念。《Hum》名字在烏爾都語有「我們」的意思,原本是爲Lahore Biennale 02而創,掛在Diwaan-i-Aam柱廊。Diwaan-i-Aam是1628年Shah Jahan在歷史性的拉合爾堡建的柱廊,讓市民在此表發任何抱怨。現在,在軍事化的巴基斯坦,變成一個死氣沉沉、肅靜的地方。Waheed在古老的拱道掛上揚聲器播放長達36分鐘、有16個聲頻的《Hum》,融合八首歌的旋律為一個無詞的哼吟。往後在法蘭克福的Portikus展覽的版本包含在反政權壓迫運動中有助推動團結而往後被禁的歌曲,概觀了一直至今爲了去殖民化的鬥爭。《Hum》的開頭和結尾都取於庫德人少女Nědem Durak作的曲。此人來自被圍困的城市吉茲雷,2015年因爲用庫德孩子的母語教他們唱兒歌,以「鼓吹庫爾德文化」的罪被土耳其政府監禁十九年。喪失文字的旋律與認識歌曲的人點起共鳴,變成一個抽象卻能聼見的抗議,亦是「即使被堵嘴也能説出的一句話。」
當Waheed在2019年末準備作品《Hum》時,大量的巴基斯坦學生參與遊行,在殖民統治留下的法律痕跡,包括「煽動暴亂」的罪,下變成了拘捕的目標。同時,在印度反社區歧視的活動家也在抗議拒絕給回教難民印度國籍的一項法律。她留意到在1947年印巴分治的兩端的運動都歌誦Habib Jalib和Faiz Ahmad Faiz烏爾都語的抗議詩詞,包括後者的加扎勒(ghazal)「Hum Dekhenge」(「我們會見證」)。「Hum Dekhenge」亦是Iqbal Bano著名地於1985年在拉合爾的演唱會中爲了反抗獨裁者穆罕默德·齊亞 · 哈克將軍取締Faiz的詩詞而唱的歌,而雖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兩個運動沒有主動合作,它們卻「穿越了時空互相溝通。」
在Waheed十年前的藝術裏,測繪地球和國家監視是穿梭歷史地理的科技;最近在她作品顯現的是人的自覺和團結,而反復呈現的夜空則體現這些多元的回響。在《Still Against the Sky 1–3》(2015年)中,摺成三頁的紙演化成星圖,是旅游者或移民者放進口袋指南嗎? 也回首圍繞我們的隱形衛星。承認它在空中的存在是一個普及、擊破個人的情況分別的經驗,如Waheed所説:「一切都連接着。假如你挖掘沙漠可能找到大海。挖掘天空,可能找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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