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程展緯於Para Site的個展「母體錯誤」,觀眾第一時間就要接受一個不尋常的要求。門口一個黃色的告示牌寫著「除下左鞋才進場(請將它留在地毯上)」。沒有其他任何事物解釋這個怪異的指示;你只能選擇遵循或無視它。我選擇了遵循他的要求,只因我是藝術家在場時的訪客,餘下的時間裡我都以奇怪的姿態走動。這個告示牌為接下來一系列裝置和錄像進行了恰如其分的鋪墊,這些作品引起了人們對程所謂的日常生活中的「極權時空」的關注。例如,在我們的工作環境中,不管合理與否,我們需要遵守僱主的規則,就像當我們在文化場合觀看藝術時一樣,我們會遵守一系列的行為準則。而「母體錯誤」強調了這當中的危險:經過一段時間後,這些規則會逐漸根深蒂固,成為不容爭辯的規範。
《沒戴安全帶的香港人》(2015年)概括了時間如何使不公正的職業條件自然化。程模仿香港科學館一個令人不安的展示模型,製作了一個臉朝下、躺在地上的人體模型,觀眾一旦觸及感應器,他便會朝下摔死。缺乏適當設備的情況下,他的重複死亡被描繪成一個既定結論;他沒有遵守規矩,所以死亡是唯一可能的後果。透過從博物館循環的程序中提取人體模型,而不是將其呈現為凍結的一刻,《沒戴安全帶的香港人》挑戰了重複行為所帶來的自然化:地板上的身體旁是一疊無效的時間卡片,程用鉛筆在這張卡片周圍畫了一個光學錯覺的影子。除了回想展覽各處的石墨靜物畫外,一動不動的場景也令我想起評論家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提出的「Stillstellung(靜止時)」的概念、機械過程的中斷以及「Jetztzeit(現在時)」的概念。這可能破壞歷史的平穩連續性。
然而,這裡的關鍵字是「可能」。展覽的張力來自觀眾對自己的立場的堅持。儘管素描畫中的物件以及凍結在六點的時鐘可以被視為對機械時間的顛覆性破壞,但是他們也可以將時間比作監獄。《靜物寫生》(2020年)系列描繪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CIC)被羈留人士允許擁有的日用品,例如牙膏和肥皂。對於這些不知時日地等待被驅逐出境的人來說,當下的時間是令人痛苦的。程自己將創作這些畫像的過程消極地形容為「克制地消磨時間」。同樣的雙面性貫穿作品《一刻》(2014年),這個錄像用一個鏡頭捕捉了在分散於七處的政府建築前中國國旗及香港區旗同時降旗的一刻。這個儀式本該在晚上六點在不同的場所同時進行,但顯然官方的時鐘並不同步。這是時空中的一個故障,暗示我們能夠逃離當下的現實嗎?還是僅僅是我們被困在連續短路中的一個提示?
展場中間的木製英文字母「Yes」/「No」拼湊出另一條問題。這個神秘的選項回應了作品《變臉》(2020年),在這疊藝術家身分證照片的立體印刷物中,他有意地扭曲了自己的臉。透過點頭和搖頭,觀眾只能夠看見圖像的兩個面向,不存在中立的視角。你選擇的「是」與「否」決定了你的眼前是什麼。在我離開展覽時,這個問題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裡。電梯旁邊,我注意到《選舉機器》(2020年)。給予觀眾的最終選擇是假的:自動販賣機只銷售一種飲料。而問題是:你是否願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