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查对日常物件进行简单动作的结果,便是一个八频道的录像装置“一即一切”(2006),首先在2006年的台北双年展上展出。这作品是艺术家与他的两名助手记录他们与容易找到的物品互动与介入,这些物品都是在台北市内买到的,包括晾衣架、杯、毛巾、一个充气床垫与厕纸。在八天的时间里,这些物品的物理性质受到测试(金属晾衣架被拉伸到差不多断裂),或是其用途被扩展(一个平板架在两条桌子腿之间,形成了一个临时的栏架)。有时这些动作甚至是近乎荒谬(将剃须泡沫喷在焊接面罩上),而其他时候,这些动作则更平静而引人深思(一个空心管被甩来甩去,发出呼哨的声音)。田中与他的助手们在室内外都对每件物品实验了多次,而这些实验均被编辑成八个不同的录像片段,长度从79秒到110秒不等。田中将每帧画面都紧贴地剪辑,表演者或被全部移出镜头外,或只保留从脖子往下的部分,从而将观者的注意力集中到物体与简单重复的动作上。在台北,这些录像由八个放置在地上的显示器播放,拍摄中使用的家品便放在它们旁边。无论是显示器还是物品,被有意地散放在画廊空间的角落,造成貌似混乱的装置,它令人想起Robert Morris 的散置作品。
虽然田中循环录像的结构与极简主义雕塑“一个接一个”的方法相通,但田中对于日常生活的关注和对平价材料的选择背后,其源动力来自他对于日本持续经济衰退的体验。田中生于1975年,与同代艺术家一样,在日本1980年代泡沫经济的全盛时期成长,在1990年代初目睹了绝望的经济崩溃,后来当他们成年后就经历着经济衰退。命运的逆转与机会的减少,都造成了弥漫在这代人心中的迷茫。这种感觉,艺术评论员松井绿 (Midori Matsui) 在2005年《艺术论坛》上发表有关东京的文章,将其称为“期望降低文化”。在这种挫败的氛围中,艺术家们对流行文化持怀疑态度,并沉溺于对日常生活细枝末节的探究。青木陵子(Ryoko Aoki)、泉太郎(Taro Izumi)与冨井大裕(Motohiro Tomii) 等艺术家 都被归入这范畴,他们的作品都表现有使用平价材料、“自己动手做”的创作方法的特性。
对于田中来说,日本持续的经济衰退不仅影响了他对材料的选择,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作品的色调。他选择的许多物品都是在百元店买到的,在日本与亚洲其他地方,这店卖的都是熟悉的基础柔和颜色的塑料制品。这些色彩——亮丽的红、蓝、 黄、绿和粉红色——让我们立刻联想到这些都是用完即弃、只有单一功能的用品。对物品物理特性的测试与新用途的创造,也造就了田中的下一个计划:“物理测试”(2007–08)。这作品首展于2008年的第七届光州双年展,后来又在2009年于东京的青山|目黑画廊展出,它包括数百件五颜六色的家常用品,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合起来,放置在桌面或者挂在墙上。曲别针悬挂在网架上,看来像个金属的捕梦网;塑料器皿被夹在晾衣夹上变成一个摇摆装饰;一根筷子被按进小篮子的网眼里;塑料钩子被粘在飞盘的中心,诸如此类。田中在他网站的陈述中解释,前提是“一件简单的任务。挑选两三件物品放在一起,如果有个洞,就把什么东西塞进去,或者捆住,或者打破,或者团成球,或者粘住……[这作品]就是基于物品提供的形状,对其进行‘自然的反应’。”
在田中的陈述中,“提供”一词是指心理学家 James J. Gibson“可供性理论”的概念,是一个物质或物体基于本身的特性拥有的所有可能的动作。例如,一杯水可以提供给饮用,但它也能提供给倾倒,泼洒甚至摔碎。物体将其自身提供或允许的某种行为,我们很容易从它们特定的设计中看出来。但是,正如田中在“物理测试”中表述的,一件物件设计时所期望的功能和它的其他可能用途之间,有充足的空间供我们探索感知与他种可能性。对于田中来说,这些简单的任务能将我们的认知从日常生活中的习以为常,转变为“可能成为的什么”。在2006年与策展人三木あき子(Akiko Miki)的谈话中,田中说,“这只是使人们稍稍意识到在日常生活中不被注意的东西。”建议的这种将日常生活转化为革新性可能的范畴,曾被居伊·德博和“情境主义国际组织”所探究,但是比较而言,田中的目的明显更为温和。不论这是由于日本经济低迷的冷漠气氛,还是由于艺术家本人含蓄的手法,他的作品直到最近才被认为涉及了可被称为政治的领域,因为他开始试验使用直接的手法,而不是留在可能性的领域里。在田中最新的作品中,他我行我素地不仅展示物体“可能成为的什么”,还提出了自己关于“应该成为什么”的看法。
这种不断增强的沮丧在55分钟长的“走过”中达到了顶峰。“走过”是一个单镜头拍摄的即兴表演,艺术家在一块堆满家用品的空地上随意与物品互动。虽然物品的摆放是事先安排好的,但田中在荒地里走来走去,对周遭做出反应,显示那是没有任何事先编排或思考。作品之初段艺术家用脚踢一块地毯、踩踏一个葫芦,其基调就已经确定。接着,他折断、践踏或毁坏手边的物品。作品中的这种烦躁不安对田中来说不太寻常,也许代表他在东京所面对的创造困境。在2011年,田中承认:“我在东京与当地艺术界交流时感觉很有压力。东京本身不错,但作为艺术家我觉得被束缚了。在这里(洛杉矶),我是一只完全自由的飞鸟。”在“走过”里,田中重蹈覆辙,像一个等待时机的俘虏,计划着他的逃脱。当我们看着田中从耗尽这个基于物体的探究,到即时显现的结论,曾经变化无常、令人大开眼界的举动现在显得漫无目的。
第一件合作作品“九个发型师同时为一个人理发(第二次尝试)”(2010) 在旧金山的一间美发沙龙进行,一群发型师试图一起给一个模特理发。首先,发型师们一同向模特寻求意见,模特要求理一个发型“使人联想到未来的新闻主播,而她可能是个半机器人”。之后,他们讨论了大约十分钟做出规划,将理发过程分为不同的部分,由各个发型师逐一处理。平时发型师与顾客之间一对一、凭直觉的创造过程,很快变成了一个圆桌会议。在发型师小组里,天生的领导者都踊跃发表意见,同时也有稍腼腆些的,其他人则完全保持沉默。当理发开始后,发型师边剪边互相征求意见。有时他们轮流着来,有时则三四个人同时工作。一种紧张和竞争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沙龙,因为每个发型师都试图留下自己的痕迹,只是又被下一个剪掉。这工作过程就像一场行为心理学研究,“比较弱”的发型师经常看着别人想得到对自己能力的肯定。一个年轻的女发型师一度向模特兒吐露她“吓坏了”,表现出她对被逼加入这团体动力缺乏自信。
田中在Art It 的访谈中指出,“通过打破一个人的生活惯例,并把其推到极端环境中,反而更能够真实地凸显出行为习惯。”这方法代表了与他基于物体的作品不同但相关的思路。在基于物体的作品实验中,艺术家用不常见的方式处理日常用品,为逃脱日常惯例创造了可能;在与他人合作的作品中,形势发生了转变,田中要求参与者们集体进行任务,这本身就是超出日常惯例。
“九个发型师同时为一个人理发(第二次尝试)”首展于2010年旧金山芳草地艺术中心,属于田中的首个美国博物馆展“没什么是相关的,但有些可以联系在一起”。这次展览展示了多种类型的作品,包含录像、画图、摄影、雕塑和绘画,其中大多数创作于田中留美期间。一些作品探索了公开展览的方法,例如在“给公众的一幅画”(2010)中,艺术家将一幅小原创绘画委托给特价商店,并将此次交易的收据展示出来;而在幽默的录像作品“拿东西给狗看”(2010)中,艺术家将雕塑拿给邻家好奇的小狗Shadey进行美学思考。与展出作品多样性相辅相成的,是田中雄心勃勃的展览设计,由布满整个中心的多层夹板结构组成。建筑样式让人想起日本家庭屋内、于头顶暴露的木梁及围绕屋子一周抬高的平台。木板安装在不同的高度,同时作为隔墙和垂壁,在隐藏一些区域的同时让其他区域暴露在穿梭的参观者面前。这如迷宫般的设置,对应着田中2004年在日本的群马县立近代美术馆举办的展览“从塑料袋、啤酒、鱼子酱到鸽子等”。此次展览,艺术家在美术馆的储藏室中翻找出没被使用的基座、隔板墙及展览家具,创造出一个令人失去方向的迷宫,并同时利用录像显示屏及投射器将作品藏在每个转弯处。这装置不仅是制度上的一个评判,同时也让对独立作品的体验能够在更大的相互关联的框架下分离出来。
日本1960年代的反艺术运动反映了当时混乱的社会政治气候。在这次运动中,根据历史学家William Marotti一篇在2013年《艺术论坛》的文章中指出,“所有的艺术惯例及实践,从实物到行为,为了对日常生活作出批判的探索,都受制于审查、试验及修正。”伴随着大规模针对重新签订美日安保条约的抗议以及越南战事的加剧,艺术家们走上街头,直接参与其中。艺术团体包括“高赤中”——由艺术家高松次郎(Jiro Takamatsu)、赤濑川原平(Genpei Akasegawa) 和中西夏之(Natsuyuki Nakanishi) 组成——活化了在东京周围的一些公共空间,比如山手线电车和时尚的银座区;为了引起“躁动”,他们在那里举办了一些活动,包括乘坐火车时利用雕刻装饰品进行表演,在1964年东京奥运会前夕身穿白色实验室外套举行清洁运动。效仿这些例子,田中对自己生存的时代里主要的事件也作出回应。对2011年3月11日毁灭性的东北地震和海啸,以及随后的福岛核事故,田中在其作品中采取了一系列新的策略。这新作品在东京都近代美术馆(MOT)2012年度展览“创造局面,规划景观”中十分抢眼,并继续作为艺术家现在进行、准备在2013年威尼斯双年展的日本馆中出展项目的焦点。
从前是紧急演练,现在是日常惯例;曾经使用楼梯是出于健康考虑,现在被认为是政治宣言。在东京街道上,一队举着画作走着的人,变成了反核能的游行。正如田中的早期作品中,日常物品能引发顿悟,平凡情境中的合作也能引起直接的行动。当保持现状会造成危险的信息错误与不作为,我们从未像如今这般急迫,想探索将日常生活激发活力、赋予力量的其他方式,用以去感应周遭的世界,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试过一样。正如田中功起提醒我们那样,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