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搭計程車來到黄銳在環鐵的工作室,那是位於北京東北面的郊區藝術基地,司機找不到這遙遠的所在地,在途上要多次致電藝術家才走對了路程。包浩斯啟發的建築物擁有二千平方米面積,前面有多堵灰色的高崇磚牆,以200,000塊明代至清代的胡同(一個密集、老聚居)磚塊砌成,它們均取自在2008年北京奧運前拆掉的建築物。 習近平總理為了抵抗空氣污染問題,制訂了植樹造林的政策,因此在附近的環境裡種了數千株樹木。
我走進了這坐大樓,基於黄銳的設計在2007年建成。藝術家能說流利的英語、日語及法語,對於錯失耿耿於懷。他問我是否需要咖啡或茶:「茶會使你暖一點,」他補充道。奉茶的還有乾棗及一大件牛油蛋糕。「當我到來的時候,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空地,一個農村和刺鼻的回收工廠。農民以平價錢從政府租來土地,再以更高的價錢分租給我。他因為我而富起來,」他解釋道。後來的土地填平及植樹來勢兇兇,他恐怕推土機就這樣會將他的牆和大廈移平。「他們一到牆邊便突然停了下來,」他帶點解脫的反思道。現在這大廈的一樓是藝術家的居所,而二個大的主要工作室及其他小的則在地下一層。「工作室是完全非法建築而且沒有獲得任何規劃批准的,」他說。清拆令隨時會被下達,而他十年的地契於本年將會到期,他對大樓的將來感到困惑。「我會做任何事來留在這裡,」帶着一個好鬥的微笑的他說道。
生於1952年,黄銳親身經歷文化大革命(1966-76);當時仍是十來歲的年青人的他,因為毛澤東的再教育計畫,他從北京被送往內蒙古農場勞動工作。毛澤東1976年死後,文革因而告一段落,政治氣候亦變得鬆散,而新一浪文化騷動又席捲全國。來自西方的文學及藝術史資料漫漫流入,而在這時,即1978年,藝術家開辦了獨立地下文藝雜誌《今天》。黄銳與同為藝術家的王克平及馬德升於1979年聯合組成了星星畫會,希望倡議及孕育藝術表達的自由。在那年九月,星星畫會與行了第一次展覽,展出了23年年青的藝術家──黄銳包括在內──在中國國家美術館的外牆(如今為中國國家藝術博物館),毗隣故宮。展覽只有兩天,最後這非正式的戶外展覽被政府關閉。
回到環鐵,我們坐一樓的其中一個房間裡,四周是來自他這關鍵時期的早期畫作:《琴聲訴》(1979)、《看書的人》(1980)、和《街道生產組的挑補繡女工》(1980),均有濃厚的立體派色彩,而且色彩鮮艷如製成當天一樣。黄銳在那早年間能夠發揮其新獲得的藝術自由;他實驗着印象派、立體派及野獸派的風格。星星畫會在1984年拆伙,而幾位成員則隨即移居外國。黄銳同年與一名日裔女士結婚,然後開始了兩次的第一次在日本的自我流放。直至2002年,他才回流至北京定居。
我們談天說地,講及他喜歡1950年代工廠製作的傢俱,他亦會收藏及使用,數十本中英文書整齊地排列在一個舊小床上。他飽覽群書──包括翁貝托埃可、列夫托洛茨基、薩默塞特毛姆──亦每天閲讀中國古代占卜文本易經。
黄銳然後帶我在大樓走了一趟,穿過樓梯和錯綜但開揚的房間。我仿如走進了一家展覽一位藝術家作品的私人美術館一樣,牆上來自他事業各時期的作品琳瑯滿目,有油畫、大型裝置、攝影及行為藝術,而且都專注在社會議題,並帶點蔑視與反叛。幾乎無可避免會觸碰到作品:鉛筆素描《自畫像》(1979)靠在牆上,而附近的油畫《女孩》(1979)則輕輕喚起懷舊感。
新鮮油彩的氣味從一個較小的工作室裡散發出來,那裡放滿了來自近作「黑貓白貓」黑白作品系列(2014-),取自鄧小平著名的金句:「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的就是好貓。」至於畫作,黄銳以黑白顏料塗在女模特兒身上,然後將她們以白色帆布包裹,以創造出同時為抽象及具像的構圖。
較大的工作室擠滿藝術作品,巨大倒置的鋼琴《 皆拆那 》(2011)豎立在一堅硬的木架上,如一作廢棄的科學標本,後面有幾件來自「 拆-那/China 」(2004–09)系列的掛牆作品。這作品的題目玩弄英文「China」一字,以普通話讀成「拆那」,意思為「拆掉那裡」。這系列講述這國家循環不息的拆毁與重建。其他作品爭相引起我的注意,包括精緻的串珠垂簾《地震》(2008),其創作回應2008年回川地震,其聲音及動態提醒這場天災曾掠奪去西南中國70,000人的性命。
政治的弦外之音在黄銳各作品中不停地迴響,因此亦引起了官方的監視,尤其是在2008年北京奧運之前,政府的敏感度極高,我問他是否仍被監視。「現在沒有了,」他說。「在2001至2007年間,當我從日本回來,政府牢牢地着我。在798事件時,他們監視着我,但後來認為我並不危險,所以便停止了。」798事件發生於2002年,黄銳在當時空置且部份荒廢的大山寺工廠區開設工作室,而該運動成功保留該區免政府於2004年拆卸,如今該區成為了熱鬧的798藝術區。
縱使政府放寛對黄銳的覧視,他繼續在他的作品中利用敏感及諷刺的圖像。《毛主席萬元》(2006)運用到最有名的中國標誌:10,000人民幣鈔票在六幅反光的亞克力膠板寫上「毛主席萬歲」,對於毛澤東使用自己的肖像來推行文革、而後來鄧小平以之來支持經濟改革的一個諷刺的評論。旁邊還有另一件如房間一般大的作品《文字使思想永存》39項馬克斯及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被轉譯成中文簡體字印刷本。作品既簡單又顛覆,這使人感到愉快,這時藝術家的臉上亦展現了笑容,看來他很享受介紹自己的作品。
語言的使用仍然是黄銳作品的一個重要的元素,這容許他把玩中文簡體字的美學與意義。「毛筆及水墨作品是我繪畫作品的基礎。中文字,甚至對於不懂得其意義的人都很美。這就是書法的美——美感先行,意義第二。」他補充說。
當我正準備離開,我感到在工作室裡所看過的所淹沒。藝術家與我站在一道極美的主入口,那是從一所荒廢的佛寺拾來的舊木頭造成的門。他遠眺長空——北京的天空竟然是那麼的清。「政府可能對污染的態度改變了,但對敏感題材可是從來沒有。」
我們道別時,黄銳微笑了後迅速地消失在磚牆後。我望着樹林和主入口,有一個藝術家的中文字雕塑,我問翻譯員那是什麼意思。「我,」她回答說。這是一個簡單的聲明,但完美地結論黄銳是個何等複雜的人。我對於那巨大灰色的大廈可能會隨時倒下感到難過,但同時希望藝術家的"拆—那/China"系列並不如他想般預兆。